二蘇舊局

(四)磨合

演员确定以后,第一次读本会很快便召开了。他乖巧地坐在你身边,听编剧Kunze讲解剧情。但后面的几次,你发觉他会时不时地走神,脸上偶尔浮现出思索的神情。

遇到什么困难了吗?

若他有需要,作为前辈和同事的你很愿意帮忙。

后来有一天,他下班后主动来找你:“Maya,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?我们到街上走走吧。”你猜到他要谈剧本的事情,便欣然应允。于是,你们离开剧院,沿着维也纳河的堤岸慢慢朝城市公园走去。

“我知道,他们想要一位雌雄莫辨的死神。”

初夏的晚风并不凛冽,还隐约带着一点温暖的花香,让你感到非常舒适。旁边的维也纳河其实远不如城市里的另一条河流——多瑙河那般壮阔,但同样意义非凡——它是你工作的剧院以及这座城市名字的来源。不少维也纳市民喜欢在傍晚时分沿着这条古老的河流散步,你们隐没在人群里,就像星辉投入波光粼粼的大海。

Mate一边整理着被风吹乱的长发,一边和你说着话:“他和伊丽莎白保持着亲密的关系。然而我想的也许和他们不一样······”他将指尖插到额发里,再把垂下来的散发顺势拨到脑后。夕阳下,你甚至能看见被手指翻出来的几缕新生绒发,泛着栗壳一样的深棕色。原来,他金色的头发是染出来的。

“Maya。”他将你的思绪唤回,“在你看来,Tod这个角色意味着什么?”

饰演过许多次伊丽莎白的你很快给出了答案:“是死亡或者毁灭的具象,是伊丽莎白求死之欲的投射,Kunze将他处理为伊丽莎白的爱人和知己,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创意。”

“是的,大家都这么说。但我更想知道,你对这个角色最直接的感受。”

不假思索,你再次给出答案:“阴郁、神秘、清冷,虽然和宗教上的神灵没有关系,但仍然有着超脱俗世的疏离感。”

他笑了笑,另开一个话题:“我第一次接触《伊丽莎白》,是在1995年。但要到1998年,我才有参演这部剧的想法。Maya,我永远记得那一天,你穿着伊丽莎白的盛装在镜子前唱歌,就像是奥地利皇后真正地站在我面前。我,我实在没有办法描述那时的感受······我当即告诉自己,Mate,你一定要拿下这个角色,你要成为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。

后来,我在匈牙利出演过几次死神,看上去是不是很顺利?但2000年,我落选了Essen版死神一角。同事们都替我惋惜,可我并不难过。我能感觉到,过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得到这个角色。还好,梦想成真了。”

梦想成真。

你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,心底涌上几丝感动:“很感谢你能喜欢我的表演。对一名音乐剧演员来说,最大的成就莫过于得到观众的认可。”

“现在,我想从你的观众变成你的死神,不是Wien版出现过的任何一位死神,也不是我在匈牙利饰演过的那类死神,而是属于Maya Hakvoort的死神。”他看着你,慢慢地说完,声音不大,语气也很和缓。

他想成为只属于你——MayaHakvoort的死神。

“也许,你该和导演或者编剧聊一聊。他们是非常专业的,会给你更合适的解答。”压抑住内心的异样,你提出这样的建议。

“不,在那样做之前,我希望先得到你的认可。”他微微一笑,“这部音乐剧叫《伊丽莎白》,又不是叫《导演》或者《编剧》。Tod是伊丽莎白的死神,他的饰演者以何种风格出现,就应该由伊丽莎白的饰演者来决定。所以我当然要先和你说。”

“那么,你是不是有了一些想法······”

“Maya,你的伊丽莎白是那么与众不同。”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全是你此刻的模样,“在渴求死亡与解脱的同时又展露出异常激烈的求生意志,在消极抑郁之际又能迅速地整装再战,人性的软弱与坚韧在挣扎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。如果一味地悲观厌世或者咄咄逼人,伊丽莎白的形象就要单薄许多。所以,作为你的死神,作为伊丽莎白的另一个自我,我想尝试一种更加热烈、更有攻击性的表演方式。”

他谈到自己的过去往往云淡风轻,而一提及你,则毫不吝惜地使用一个又一个赞美之词。在他眼里,你永远是最耀眼的一束光。

你的眼睛有些潮润。

多年来,你一直试图将自己的理解和思考结合到表演中,饰演伊丽莎白不单单是你赖以为生的工作。尽管你们的性格截然不同,这位奥地利皇后却早已与你的生命密不可分,你在生活中锤炼自身,同时也在一点一点地打磨着这个角色。伊丽莎白从油画中走出,实际上,她以你的血肉而存在,用你的意志来思考。

但音乐剧演出是一项团体性的活动,你不会为了彰显自我而一意孤行地唱独角戏,置其他同事于不顾。很多时候,你对于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,也只是点到为止。

但是Mate看出来了。

也许他不是第一个察觉到的,却是唯一愿意为了你去调整自己表演风格的搭档。

当初,你决定再次登上维也纳的舞台出演伊丽莎白,亲友们都觉得有些草率,毕竟德语区外有更为广阔的天地。然而某种难以言明的冲动让你坚持了这个选择,或者说,你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
现在,你抬头望天,心中隐隐有了答案。

那一日你和他没有聊多久,因为你们很快就走到了城市公园附近。一个地铁站就坐落在公园门口,你正好可以搭乘公共交通回家。

事实证明,这样的沟通虽然卓有成效,但还远远不够,你们有太多的细节需要商讨。所以几天之后,你们再次一同前往城市公园,希望剧院之外的轻松环境能让你们讨论出一个满意的结果。

这很难,Mate对《最后一支舞》的改动太大了,你能接受,导演和观众可说不好。

你一开始并非全然地支持Mate,因为在吊绳牵引的高桥上来回跑动过于危险。如果只是为了营造舞台效果,真的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吗?

作为前辈和同事,你很自然地替他担忧。

但你没有阻止他的理由。他愿意配合你,不代表必须完全舍弃掉自己的表演风格。

他还有一些在常人看来无伤大雅但有损职业生命的习惯,例如嗜糖和抽烟。而你不同,清淡饮食,经常做瑜伽,保证自己的嗓子和身体时刻处于良好的状态,这是你作为一位专业的音乐剧演员最重要的功课。不是没想过劝他,但你找不到开口的立场。

你是他的什么人呢,凭什么介入他的生活?非要说关系,不过是是正在合作的同事,你与大多数的同事也仅仅是点头之交。普通同事之间,过度的干预无异于对他人的冒犯。

Mate也没打扰到你。他似乎猜到你厌恶烟草的味道,在每一次接吻前,他都会用漱口水将气息处理得干干净净。

何况,你真的从未羡慕过他吗?随性而活,是你可望而不可得之物,因为你已经有了太多的牵绊,尽管这些牵绊不全是你的负担。

你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人。你在自己选好的路上走了太远太远,而他尚有再做一次选择的余地。

你怀着心事,穿过灌木丛和花坛,像其他游客那样,瞻仰金色的小施特劳斯像。

Mate一直在看着你,带着关切的神色。

最后还是他先开口:“如果你有什么顾虑······”

你摇摇头:“Mate,与众不同意味着要更多地承受来自外界的质疑,尤其是你。”

显然他不在乎:“我们不是故意和他们不同,而是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,徒有其形的模仿也不见得好评如潮。一场演出能否打动观众,要看演员的演绎能否引起他们的共鸣。至于像不像在前珠玉,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。”

可是观众们会进行比较啊,你默默地想。

Mate还是有那么一点少年轻狂,他的反应在你意料之中。不过,你们必须征得导演的同意。

和92年首演版一样,以执导莫扎特和瓦格纳的歌剧蜚声业界的Harry Kupfer亲自担任《伊丽莎白》的导演。这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前辈,待人温和,喜欢拿着烟斗工作,是你非常亲近也非常敬重的师长。他并非食古不化,但想让他接受一首风格迥异的《最后一支舞》,你们还得拿出令人信服的理由。

难点就在这里。

“Mate,我记得你说过,死神在第一幕里的形象是温柔友好的,也是诱惑的。”

“是。作为伊丽莎白求死之欲的具象,也是编剧构造出来的一个爱人,死神认为引诱伊丽莎白自我毁灭是很简单的事情,他很有耐心,企图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实现目的。因此,我认为死神是男性的形象。伊丽莎白是一个异性恋者,她爱的人、能诱惑她的人不应该是雌雄莫辨的。”

“你也说过,第二幕里的死神更具有攻击性。”

“不错,因为第一幕里没有得逞,他暴跳如雷,这是人性在死神身上的体现。”

你看着一边走路一边把落叶当球踢的Mate,无奈地叹气:“如你所说,第一幕里的死神本应是温柔魅惑的,你却想在《最后一支舞》里表现得暴戾、冷酷甚至疯狂,这不是矛盾吗?”

他笑了笑:“没有呀。死神不仅是伊丽莎白的爱人,他还是死亡和毁灭的具象。说到舞会上的死神,我觉得两种身份兼而有之。在歌曲的前半段,他像一个满腹牢骚的失恋者;到了后半段,暴戾疯狂的Tod才更接近于神。他拥有着常人不能拥有的能力,所以对伊丽莎白形成了巨大的压迫,他预示着哈布斯堡王朝的倾覆,所以显得冷酷无情。”

“可是,”你停下脚步,“大家都觉得死神的形象就是清冷疏离,你为什么认为神性是暴戾且冷酷的?”

“呃,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······也许应该再想想······”

“请问,您是Hakvoort女士吗?”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你和Mate的谈话。

“是的。”你朝面前的两个小姑娘点点头。

“太好了!我真没看错!”刚刚说话的那个女孩因认出了偶像而欢呼,希望能和你拍几张合影。

你欣然应允,转过头对Mate笑了笑:“恐怕要麻烦你充当一下摄影师。”

“荣幸之至。”他接过相机,仔细看了看四周,“请三位女士走到雪松旁边,那里光线更好。”

拍照结束后,一个女孩子好奇地问:“没想到能在剧院外见到您,真是太巧了。您刚刚在和朋友散步吗?”

你正要点头,Mate探身过来,抢先一步回答:“不,我也是Hakvoort女士的粉丝。”他对你挑了挑眉,“不过,是最幸运的一位粉丝。”女孩们笑了:“别说能和您一起散步,就像现在这样和您聊一会天,我们也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。”

你也笑笑,问女孩子们:“你们也是来公园游玩吗?”

女孩子指了指挂在胸前的望远镜和同伴的相机:“我们是来公园观鸟的,现在太晚了,鸟儿都回巢了,我们也得回家啦。您要是想看,还可以到前面的人工湖去,那里有不少游客在喂野鸭和天鹅。”

“要小心!有几只天鹅非常暴躁,会主动攻击靠近它们的游客。去年我的小腿就被它们用喙拧了一口,疼了好几天。”另一位女孩急忙补充。

你们谢过女孩们的好意,和她们道别。

“你想去看那些凶恶的大鹅吗?”Mate问你。

脑海中浮现出天鹅扇动双翼、用硬质的喙啄击游客的画面,你摇摇头。

不过,这场景有些熟悉。

突然,你兴奋地大叫:“天鹅!我想起来了!Mate!我还在荷兰上学的时候,曾和朋友们排练过这个剧!”

不明所以的他回你一个懵懂的表情。

“Mate,你听说过丽达与天鹅的故事吗?我知道要怎么和导演解释了!”


关于丽达和天鹅的问题,我在另一个合集里有一篇长文章专门解释了前因后果,为了行文方便,rps里不再复述论证的过程。

附送一个小剧场(灵感来自微博上和谐太太提供的一篇采访稿)

老师:Mate,你的作业呢?

兔子:啥作业?

老师:我让你读的《安提戈涅》啊!

兔子:阿巴阿巴读得太痛苦我烧掉了······

老师:让你读希腊神话你不去读,总有一天会后悔的!

兔子:略略略

几年后,面对大谈特谈丽达与天鹅的Maya女神,没法接话的兔兔流下了不学无术的眼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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